夢，有話說

“凡是存在的，就不會輕易改變，也不會隨便消失?！边@樣的觀念并非與生俱來。是在社會與他人的影響、教育下，直到八歲左右才能植入意識深處的內(nèi)容。于是小孩子開始懂得，離開的人和事和物，并不是“消失”了，而只是“暫時的離開”，它們?nèi)匀淮嬖谟谑澜绲钠渌锹?，即使沒有出現(xiàn)，也可以通過“回憶”把它們在自己的腦海中喚醒。從此以后，所謂的“物體恒常性”就作為一條鐵則潛伏在腦海中，不會被想起，也不會被忽略。于是我們知道，太陽落山了，第二天它仍然將會升起。于是我們也知道，今天睡著了，明天醒來我還是我自己。

恒常性

我們對客觀世界建立起了一種恒常性。在兵馬俑面前，我們把自己和2000年前的那個時代連接起來；看著蒙娜麗莎的微笑，仿佛達芬奇就站在面前。恒常，是一種奇妙的人造屬性，它構(gòu)成了我們對世界的認(rèn)識。然而，在捉摸不定的夢中，也有一些恒常存在的造物，每次去到夢中，它都是那個樣子，在那里。你知道它不是新的，而是你所認(rèn)識的。

夢見老房子

有很多人問我：“為什么我總是夢見小時候住的地方？”有的人夢到小時候家里的老房子，有的人夢到老家的村落、山山水水。夢中所見，歷歷在目，而現(xiàn)實中這些地方有的已經(jīng)不住人了，有的甚至早已拆除、改建，不復(fù)存在。但是它們在夢中真實地存在著，不曾改變。他們的問題我回答不了，反而我要問他們更多的問題。其中***常問的有兩個。***，“你小時候過的是怎樣一種生活”；第二個是，“你現(xiàn)在的生活，和那時有什么不同？”對這兩個問題的討論，可能會進行5分鐘，也可能是一小時，或者是在經(jīng)年累月的咨詢過程中反復(fù)琢磨。

我們能夠認(rèn)出夢中是在“老房子”，正是因為關(guān)于老房子的經(jīng)歷、感受、情緒、想法還沒有逝去，因此可以比照。所以談?wù)摾戏孔拥臅r候，***好就是去談?wù)撔r候那一段的生活。

有一個公務(wù)員，他經(jīng)常夢到自己老家的房子。自己在那里，還是小時候的摸樣。熟悉的房間和床鋪。而床鋪上卻爬滿了蛇、蝎子、鱷魚等動物。那些動物只是靜靜地呆在那里，他也不害怕，和那些動物一起靜靜地呆著。

我問他在老家那段時間過得怎么樣。他回憶起自己曾經(jīng)是個淘氣的孩子，和所有的老師作對，抵觸權(quán)威。但是他很有才，成績也好，所以老師都拿他沒辦法。我看到他在講述那段經(jīng)歷時，眼神中煥發(fā)出動人的光彩。然而隨著追憶的結(jié)束，那光彩隱逝在眼睛深處了。他又回到了自己公務(wù)員的身份，沉穩(wěn)而保守。

所以我不用問第二個問題了。我告訴他，那兒時的生活，正是他人性中***精彩、***有動力的部分，那些動物是他沉睡著的動力，在目前的生活中無法發(fā)揮。但那些事存在的，只有夜深人靜，它們才能毫無顧忌地出來，你才能毫無顧忌地回去。陪伴著自己，和自己被壓抑的一部分本性在一起。這個解釋之后，他沒有說太多的話。他走的時候，我看到他眼中有東西在閃動。

夢中才有的人物

這個女人已經(jīng)為人妻母多年了，她的夢中總是出現(xiàn)一個小男孩，她知道就是那個小男孩，不是隨便什么人?，F(xiàn)實里她有自己的孩子，她也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孩子。她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***次遇見這個小男孩了。只記得時常在夢中和他相遇，很多時候只有他們兩人。夢中的情緒總是愉快的，她很樂于和這個小孩相處。

我問起了她的童年。她告訴我，她小時候是在奶奶家長大的。奶奶對她很好。在她的記憶里，小時候***深的印象就是“瘋玩”。她是個假小子，每天玩到天黑，爬高上低比男孩子還厲害。直到上小學(xué)，爸爸媽媽把她接回了家，她記憶中自己“搖身一變”，成了家里的乖乖女，老師眼中的好學(xué)生。

我問她，你現(xiàn)在去回顧，覺得自己小時候是像女孩多一些，還是像男孩多一些。她若有所悟地點點頭，告訴我像男孩。然后這個問題激起了她的一串聯(lián)想。在某一次和奶奶的對話中，奶奶曾經(jīng)說過“如果你是男孩子就好了”之類的話。

然后我問她，夢里那個小男孩多大？她想了想，說，5歲。

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了。那個小男孩，就是那個曾經(jīng)想要成為男孩，甚至成功做了男孩的她。她成為了乖乖女，上學(xué)、工作、嫁人、生子，溫婉賢淑。而那個小男孩永遠地活在了夢中，永遠都是5歲。

后來有一天，她夢到這個小男孩被別人領(lǐng)走了，然后她在夢中***次意識到，這小男孩不是自己的孩子，她傷心地哭了，失落而孤獨。這時候她已經(jīng)40歲了。她終于放棄了自己兒時的那個“男孩夢”，我為她的哀悼感到欣喜。

夢里恒常的其他種種

有現(xiàn)實中不存在的地方，夢中卻屢屢光臨。有兒時的玩伴常現(xiàn)在夢中，永遠都是小時候的樣子。有童年熟悉的玩具，有已經(jīng)逝去的親人。它們只存在于我們的夢中，永恒而實際地存在著。盜夢空間里，男主角把自己亡妻，和他們***后相處的酒店，統(tǒng)統(tǒng)保留在了夢中。什么時候去看，都是那樣，同樣的場景，同樣的人物，同樣的話語和情緒。

        這種恒常的存在，在心理上來講，即使一種懷念，也是種禁錮。然而過度的念舊可以殺死新生，禁錮又未嘗不是一種甜蜜的穩(wěn)定。恒常是相對的，意識到夢中人事物的恒常，意識到他們存在的意義，他們就被看見了，然后開始轉(zhuǎn)化。如同冰封一千年的落葉終于融入了泥土，可以開始孕育出新的生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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